其實呼叫中心所在的寫字間與人們常見的那種似乎沒什么不同。此起彼伏的接線聲中,員工們戴著耳麥,坐在格子間里,對著電腦敲打鍵盤。而我的注意力全都在員工們的表情上。大部分人眼睛緊閉。也有人眼睛明亮,鞏膜潔白,要不是走近搭話,我不會發(fā)現他們目光渙散。而只有走到員工們身后,才能見到有人在站著辦公——他的身高還不及放在寫字臺上的顯示器。
當有人站起身,準備倒水、上廁所,或做別的事情時,我才明顯觀察到異樣。他的腳小心往前試探,兩只手微舉在空中,感受周圍的障礙。偶爾,旁邊挨過或撞到一個人,對方往往飛快瞟一眼走開,留下盲人在自己的世界繼續(xù)摸索前行。
而盲人員工李娜,熟練地為我拉來一把椅子。這個辦公室中的一切設施,似乎都裝在她的心里。
解放身體
這里是浦江高科技園區(qū)寫字樓的第11層。其實呼叫中心前身是視障熱線。員工有十幾位。在這個與其他非殘障員工共用的近百人的大辦公室里,其實呼叫中心的殘障員工占了大概二三十平米的辦公面積。
其實呼叫中心的員工在辦公室。
雖說處在偏遠的外環(huán)外,但畢竟靠近浦江鎮(zhèn)地鐵站。2015年,其實呼叫中心開始了盲人從事呼叫業(yè)務的商業(yè)探索,員工工資與行業(yè)持平。為了節(jié)省各方面的開銷,同時便于員工上下班乘地鐵,其實呼叫中心從靠近上海中環(huán)的羅秀搬到這里。
“我們平時上班坐公交,幾個人一起,一上去就能引起人家注意。別人一看:哎,看不見的、看不了的、個子矮的,怎么都是一群‘老弱病殘’?”賈文杰坐在我面前,笑著自嘲。面部被燒傷的他,一年前來到其實呼叫中心工作,已習慣了這些眼光,并學會了不去介意。
其實呼叫中心的負責人高山對我說,殘障人士來到職場時,為了不讓自己嚇到別人,會把身上可能讓人感到驚詫的部分遮起來。而其實呼叫中心不要求員工這樣做。
“我們提倡對殘障人士進行‘身體解放’,即接納每個人身體的差異。”高山舉例說,“我們曾雇用一位視障兼燒傷的員工。有些客戶來到呼叫中心,看到他后,會感到不適。但是最后,我們把他的座位挪到了相對角落的地方,也沒有要求他把自己‘武裝’起來。”
對殘障人士來講,在職場中,得到這樣的待遇并不容易。
工作
第一次看到盲人從事呼叫工作,我還是有點意外。畢竟,在人們的刻板印象中,盲人通常只能做按摩、拉二胡等工作。
“盲人有著識別情緒的天然優(yōu)勢。”其實呼叫中心的李娜說道。盲人一直通過聲音感知世界,擅長用聲音與人溝通,打電話正是強項。
我仍然無法全然理解。因為這份工作,不僅需要打電話,還要用到電腦。電腦似乎是依靠視覺操作的設備,否則不會對應一個大顯示器。
“盲人要了解世界,都得通過讀屏軟件。”從北京總部而來的蔡聰對我說。蔡聰介紹,其實呼叫中心的盲人員工,借助這類軟件,電腦基本操作不在話下。畢竟,招聘就要用到電郵,應聘者若不會使用電腦,就不會看到信息,更不會通過電郵發(fā)簡歷。
既然看不到屏幕上的圖標,鼠標也沒有意義。在其實呼叫中心,視障人士使用鍵盤指令,迅速實現各種切換,瀏覽網頁、聊QQ、制作表格,都非常自如。
其實呼叫中心的視障員工辦公桌上,通常只有鍵盤,沒有鼠標。
比如,李娜等人平時用excel制作報表,要處理的數據多達上萬條。但大家熟練運用篩選等功能,效率并不低。而且,相比健全人,視障人士反而不會輕易犯“看串行”的錯誤。
視障員工在呼叫工作中,需要操作特定系統(tǒng),其實呼叫中心也會對操作進行培訓,并傳授一些高效率的操作方法。
陳曉雯認真地聽著耳機那頭讀屏軟件的聲音。前不久,摩根斯坦利的實習生來到其實呼叫中心參觀。陳曉雯打開電腦演示操作時,年輕的海外學生們被她飛快的切換速度驚到了。
接到新的業(yè)務不容易。大部分時候,趁著客戶還不知大部分員工為視障者時,其實呼叫中心得趕緊接下單子。一旦客戶上門,發(fā)現工作團隊以盲人為主,就很可能撤掉項目,或進行壓價——無論之前的工作成果是否令人滿意。
“這似乎意味著,因為你是盲人,所以與健全人相比,工價理應低一些。隱含的邏輯是,盲人的工作能力,不如健全人。”高山認為,這類傾向并不公平,這些工作自己的團隊足以勝任。
“對于我們,信任比同情更重要。”高山說。
探索環(huán)境
來到這里工作的盲人,為了盡快適應環(huán)境,還得接受出行能力培訓。
曹晴晴是2017年2月來到其實呼叫中心的。她之前在家里接一些小短片的配音工作,從未正式步入過職場,也很少有單獨出行的機會。
對曹晴晴來講,其實呼叫中心的這份工作,意味著一周五天要在聯航路的住宿地與單位的寫字樓之間往來,乘坐公交車就得花半個小時,還得走上不少路。
“剛開始過馬路時,腳還會發(fā)軟。”曹晴晴說。
出行培訓說起來也簡單。就是讓人一點點熟悉辦公環(huán)境周邊的行走路線。曹晴晴單獨去寫字樓附近的便利店去買便當,后面有人跟著,保障路上的安全。獨自成功出行的次數多了,信心就慢慢增加了。隨著出行距離的增加,以及出行經驗的累積,逐漸會擁有單獨出行的能力。
其實呼叫中心的出行培訓持續(xù)時間因人而異。通常,新員工在一周之后,可以熟悉單位附近的一條固定線路。“為了跟大家一起玩,出行也慢慢多起來了。”曹晴晴說。融入團體生活的渴望,也是提升出行能力的動力。
早晨曹晴晴和同事從公交車下來,一起走向寫字樓。一般由全視力或低視力與全盲者搭伴行走。
在中國,大部分盲人欠缺出行能力。
蔡聰認為,這與盲校的教育有關。他指出,在中國的盲校,從小學到大學,盲生的出行能力不被重視。學校擔心準許盲生出行,會導致意外事故。往往將活動限制在確保安全的范圍內。時間久了,盲生也越來越不愿往外走,出行能力很難得到發(fā)展。另外,大家也不相信,盲人可以做到獨立。
“盲人出行能力差嗎?確實很差。但不是因為看不見,是環(huán)境導致的。”蔡聰說。
出行培訓,不只是幫助盲人獲得獨立生活的能力,也是在鼓勵盲人發(fā)展向外探索的欲望。
“真正的困難是沒有的。最大的困難是,大家覺得,他們沒有出行能力,出行對他們太危險。其實,慢慢走,不就會了嗎?”高山說道。
傍晚下班后,全盲的嚴夏明和同事一起回家。
非視覺拍攝
坐在其實呼叫中心的工作區(qū),我們體會到,員工們身體的差異,意味著多元的空間感受。
憑借聲音、氣味、風動,或是從更低的視線出發(fā),大家以不同方式,體會和使用著這個空間。而在彼此的交流與合作中,因為深知感知來源多元,大家更能推己及人,去理解和寬容同伴的一舉一動。
而健全人的世界,由單一維度的視覺所主導。如我等外來者,只能旁觀,無法真正代入體驗。
于是,我們希望,經由他們自己的主觀視角,呈現他們使用這個空間的方式,以及他們在這個空間里的相處過程,讓外來者更深入地去理解“身體解放”的意涵。
為了捕捉這些具體的感受,我們設想,送給他們能搭載手機的穩(wěn)定器,請他們去拍攝彼此在這個工作場所中的活動。
如今用手機拍視頻很容易。而其實呼叫中心的員工們,即便是視障人士,也可以通過讀屏軟件,毫無障礙地使用手機的各項功能。
我們起初很樂觀,認為此事會順利推進。因為,我們聽到大家訴說自己的感受。而且,員工們都是希望進行更多探索、樂于接受新技術的人,否則,大概也不會來做呼叫中心的工作。
但沒想到,為了說服其實呼叫中心的員工們幫助我們進行拍攝,我們花費了許多精力,以及數月時間。
其最大的障礙在于,對視障人士——尤其是全盲者而言,這種拍攝活動,是一件自己無法真正“體驗”的事。他們手持著搭載手機的穩(wěn)定器,朝向自己感知的來源——比如倒水的聲響或空氣振動,但他們并不知道,自己拍出來的畫面是怎樣的,也無法感受與人一起欣賞自己捕捉到的畫面的快樂。
高山說:“因為,他們不知這個事情的意義在哪里。好比讓一個聾人,拿著錄音筆去錄一段音,對他來說,有什么意義呢?他與錄制的過程之間,沒有真正產生關系。視障人士不知道,自己拍攝記錄下來的到底是什么。”
實際上,這事兒雖然難,但仍然值得嘗試。蔡聰和高山也曾推廣“非視覺攝影”,即請盲人拍攝照片。進行非視覺攝影培訓時,為勸動盲人拍照,也總要花費不少精力。
大家的初衷是一樣的。用蔡聰的話來說,就是:“非視覺攝影只是借助相機,來表達盲人與世界互動的感受。而不是要讓盲人去表演,要他們和大家一樣拍出視覺上好看的照片。攝影最初是為了讓人記錄,記錄下讓你感觸的時刻。這個感觸可能是視覺,但更可能是你內心記錄這件事的原因。”
盲人李娜也表示,非視覺攝影更多是一種感受過程。比如,當她知道路邊有一只蚯蚓,用手觸摸蚯蚓的形狀后,能體會自己和蚯蚓的關系,那么,對著蚯蚓按下快門,就是在記錄下這種感受。這張照片拍攝者看不見,但無論拍得好或不好,都對應著背后的故事。
李娜在嘗試用穩(wěn)定器和手機正式拍攝前,賈文杰向她講解拍攝角度。李娜鏡頭此時對準了正在講解中的文杰。很多時候,聲音決定了盲人的鏡頭指向。
不過,相比攝影,攝像更難被盲人接受。因為,相比瞬時按下快門,拍攝一個鏡頭得持續(xù)一段時間。對盲人而言,無趣的時間似乎被拉長了。
因此,最終的這些成果,格外令人欣喜。經過李娜、賈文杰、曹晴晴、顧子豪、趙巖、曹程程等人的努力,這個工作環(huán)境中不同角度的感受,被捕捉到并呈現了出來。
全盲者拍下的畫面,或許費解。但我們可以看到,憑借聲音,鏡頭捕捉到其他人的移動,以及一些容易被忽略的感受。
比如,曹晴晴拍攝了一段同事用微波爐熱飯的情景。這位全盲者的鏡頭,對準了置物架的鐵絲,因為放在架子上的微波爐工作時,鐵絲隨之震顫,發(fā)出聲響。
健全人不會留心這樣的細節(jié)。這讓我們意識到,在某些場景之下,他們的確比明眼人更加敏銳。
而低視力的人,鏡頭會更穩(wěn)定,但要捕捉小的細節(jié),則存在難度。因為,他們能遠遠看到事物大致輪廓,卻看不見近處。
比如,曹程程可以跟拍同事下班,但在下電梯時,無法對準電梯數字鍵上的盲文小圓點。
個子矮的人,為了讓拍攝對象進入畫面,一般需要仰拍,或與拍攝者保持一定距離。我們可以體會這種觀看世界的角度。在拍攝同事休息時間討論時,因為前面隔著一張辦公桌的高度,趙巖就不得不踮起腳舉起手機。
拍攝接近尾聲時,曹晴晴、曹程程對此表現出更多興趣。身為九零后,曹晴晴雖然看不見,但對新鮮事物充滿好奇。而曹程程是低視力,能看到自己拍攝的畫面,感覺“這個還蠻好玩”。
低視力的曹程程的鏡頭下,雖然畫面有時是歪斜的,但她能捕捉到大致的人物和事件。
對自己的拍攝,也有人缺乏信心——他們看不到,更擔心自己拍得不好。而在我們看來,實際上,只要展現了他們自身對人、對空間的特殊體會,這種拍攝就是成功的。
對盲人來說,非視覺拍攝意味著更多可能性。
蔡聰說:“雖然你看世界的角度,和大多數人不一樣,但它擁有同樣的價值。對公眾也一樣,要改變對殘障這件事的刻板印象,理解‘不同’不等于‘不好’。尊重差異,是我們本質要談的事。”
不同的人在這里自如地工作。這里與普通寫字間沒什么不同,卻最大程度地接納著每個人的差異。